大悲录
思绪回到那一年仲夏。洛川泛洪灾,仙陀庵地势高,免遭其难,也收留了很多的难民。
这些难民大多是房屋被冲毁无处可去的穷人,朝廷局势动荡不安,赈灾粮食迟迟不下,仙陀庵的存粮也告了急。难民怨声四起,几个莽撞粗鲁已对尼姑们出言不逊。清殊想起後头山那棵桃子树,虽还未到成熟的时节,但如今也顾不得这麽多了,能有一点是一点。
她看着季瑛慢吞吞得啃着馒头,抿抿嘴,季瑛身子本就弱,这几日饿下来面容早已苍白瘦弱。
“不若,你先回沈家待一段时间。”
除了李家安然无恙之外,其他世家多少都受了灾,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季瑛总也能分一口热乎饭,比在这里啃又冷又硬的馒头强。
季瑛拒绝:“啃一辈子馒头我也不愿回沈家。”
“那便不回。”清殊笑道,将手中的半个馒头塞到季瑛手中,“你多吃些。”
清殊从少时起鬼点子就多,时不时冒出一个便带着季瑛闯天闯地的。经验之谈,季瑛有些预感:“你可是有破困之法了?”
清殊轻轻点头,在她耳边讲了,又悄声道:“师父下山了,我们且先去看看,再与师父商议。”
待季瑛吃完之後,两人便从後门溜了出去,沿着庵背面的小道一路直下,果不其然便见那一颗桃树,成果虽有,却尚未成熟,一个个都青愣愣得,看得人牙直发酸。
她捊起袖子,作势要上树,季瑛见状,大惊失色:“清殊,这可不兴上啊,那果子结得太高了!”
“总得摘几个下来,先给那些抢不到的孩童和妇女吃些。”清殊已然爬到了相当高的位置。
季瑛在下面跺脚干着急:“定要万分小心啊……”
清殊感叹自己果真骨骼清奇,丝毫没有半分胆怯,手脚麻利得摘了满满一布兜,觉着差不多了便下了树,从里面掏出唯一一个透着红嫩的递给季瑛,笑得明媚:“你先吃。”
季瑛亲昵得绕过清殊的臂膀,眼眶红红得接过桃子,也没吃,就是握在手里看了又看。她曾向佛祖许愿,能有一个人疼她便好,原来,佛祖终是怜悯她的,亲自为她养育着这样一个人。在沈家,她永远都是用剩下的,次的,差的,她本以为她真就只配那样的,可遇见清殊之後,所有最好的都会落到她手中。
两人将桃子藏到身後,打算悄然带给妇女和孩童,只是在进前院的那一刻,清殊忽地拉着季瑛隐了起来。仙陀庵终是发生了暴乱,那蛮人终是挟持了善仪,带着四个男人将衆人围了起来,逼着姑子们交出粮食。
听这夥人话里行间透漏了出来,他们不是老百姓,而是城郊的土匪,洪灾最初从城郊河起,冲垮了他们的寨子,就死剩下他们五人,这才混入灾民之中跟着上了山,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他们如何能尝得了馒头的涩,心中早已愤懑,如今爆发。
“你们承了那麽多香火钱,连点米都不愿拿出来,这便是你们的佛道?”蛮人拿着刀抵着一小尼姑的脖子,狠狠啐了一口。又将主意打到了百姓身上,呵斥道:“你们将身上所有的值钱的东西拿出来。”
山上已没有活路了,山下的粮食全在富人手中,他必须有钱币才能交易。衆人被白晃晃得刀吓得不敢动弹,可他们本都是穷人,如今又成了难民哪还有什麽值钱的。
清殊蹙眉观望了一会,回头嘱咐季瑛躲好,她要去找符纸——三月前下山,为救一个小乞丐她滥用符咒伤了人,被善仪责怪,尽数收缴。季瑛点点头,不断轻声让她万分小心。
清殊从後院蹑手蹑脚往善仪的房绕去,季瑛缓了一口气,下意识里认为最熟悉的地方是最安全的便径直来到了清殊的厢房,没想到与正在里面搜刮的一个土匪面面相对,她躲跑不及被抓去了。
土匪头子一见,邪笑着将瑟瑟发抖的季瑛抓过,换了套说辞:“既没有粮食,那便将香火钱拿出来,若你们继续遮遮掩掩,这姑娘这麽小,经得起我们几个大汉几回折腾?”
季瑛全身都被吓得发白,早已泣不成声。与此同时的大堂内,清殊透过纸窗睨着季瑛颤抖的身影,目光冷了下来。
她回头看佛,心道——佛啊,原谅我一回。土匪作恶多端,烧杀抢掠,她不打算给他们留活路了。
她将血滴在六张符纸上,攥在手上,决然得打开了门:“我有粮食。”土匪头子一听,让一土匪上前擒住了清殊,她没有反抗,顺着被带到土匪头子面前,她递给季瑛一个安心的眼神。
土匪头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在哪?”
“在富人家里。”
“你找死啊!”
“这位大哥,你先别急,我自然有法子。”
她抽出一张护符,递给到土匪头子面前,眉眼弯弯,勾起唇角:“将这个贴于身後,任何兵器都近不了身,粮食对你们来说可不就是唾手可得?”
土匪头子将信将疑,又听见清殊说:“大哥若不信,试一试便知。”
他果真唤了两个土匪来,清殊将护符贴在一人的後背,假意叫那人打个响指,趁机轻声念了咒语:“周天星辰,护!”
那人周身果真被一屏障罩了起来,清殊在衆人惊艳的目光中,让另一人提到去砍,结果刀刃刚一碰就被弹飞老远。
土匪头子楞了一会,随後大笑,他这个土匪真是见识短浅,世上竟还有这般宝贝,他的刀架在季瑛的白颈上,沉声威胁清殊将所有的符咒交出来。
“你先放了她,我这刚好还有五张,你们一人一张。”她顿了顿:“若是不放,我现在就撕了。”
土匪头子冷哼一声,留了个心眼:“待我们出仙陀庵就放,如何?”他扣在季瑛肩膀上的手一用力,季瑛跟个纸片一般摇晃,被提着走到了门口。
清殊将符咒分给了剩馀四个人,四个土匪认真得看着咒文,本还令她吊着一口气,索性这些土匪大字不识一个,没放在心上。土匪头子一手拿过符咒,一手将季瑛推了出去,就在清殊即将牵到她手的那一瞬间,土匪头子猛得上前又抓回季瑛的领子,生生将其往後退。
清殊抓了个空,失了符咒又失了季瑛。
土匪头子猥琐一笑:“跟土匪做交易,小姑娘,你可真是天真啊!”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她是沈家的一个小姐,有了她更有一层保障。”土匪定要对城内的大户人家了如指掌,不然怎麽劫道取财。
季瑛此时心中慌乱,哭出声来,她方才已然看到了符纸上的火字。
清殊心中怒意升起,却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他沾沾自喜期间,使眼色让季瑛注意,她身侧的手点了一下,季瑛微微点头,这是她们的暗号,每回偷偷下山玩,为了确认後院有没有人,都会由清殊探路,随後手点三下,这便是快跑之意。
第二下,第三下!
季瑛直直朝清殊跑去,不顾脖颈被刀刃划出血条,土匪头子刚反应过来,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熯天炽地,燃!”
清殊紧紧抱着季瑛,後怕得流泪,不顾身後五人全部符咒烧得失声尖叫,面目全非。见那土匪头子张牙舞爪朝这边来,两人被不知何时回来的善仪拉回庵内,关上了门,只听得五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听觉消失之後,一股火焦肉臭之恶味传了进来。
善仪作了一下揖,念了几句佛语,正声对着吓蒙的百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是天意,不足为外人道。”
百姓皆应,倘若为外人道这便是违背了天意,是会受天灾的。
清殊呜呜得哭着,生怕再也见不到季瑛,抱着抱着,瘦弱得骨头硌着她,她就更心疼了。不出五日,新帝登基,将灾情之事放在首位,立马拨款发粮,这才解了那次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