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差爷笑得温和,丝毫不见昨日面对郭二流子时的冷峻肃穆:“举手之劳罢了。对了,我昨天说朝廷想让大家伙多开荒并非虚言,自五年前江东叛乱平定,天下难得太平,人口激增,土地便不够种了。你们呀,若空得出人手,只管开荒,若有郭二流子一类的心怀鬼胎之人,想不劳而获,欺负你们,你等就只管来官府报案,自有我们替你们做主。”
陈巧娘听了,自是千恩万谢,却不敢一口应下。
毕竟,眼下家中能干地里重活的,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
她是个女人,力气和精力实在有限,肯定是要以自家那十亩地为重的,至于丈夫,她说不好,那要看‘大老爷’的意思。
“差爷,那昨日的郭二流子如何了?已被县尊大老爷判刑了吗?”
稚嫩清亮的童声响起,韩差爷这才注意到跟在妇人身边的小童。
他比瘦小的妇人还要矮上一个头,身着普通短打,肤色不像所有农户小娃一般黝黑,非常白净,五官也生得精致,尤其一双眼睛出奇得亮,看着他时,眼里也没有一般孩子的怯意与畏惧。
只一眼,他就知道,这孩子是个有胆色的。
他生平最是欣赏这样的人,哪怕这只是个孩子。
韩差爷脸色愈发柔和:“这等事,也要不了县尊大老爷亲判,昨日我与另一名兄弟就在现场,都是证人,他也亲口认罪。如今你们也将土地落户好了,价值一明了,只要咱们的师爷过目了,他就跑不了。到时,他的赔款我也会亲自送到你们家去。”
“那真有劳了。”陈巧娘无不感激地说。
何月茗也认真行了一礼:“多谢差爷大公无私。”
这是纯正的书生礼,韩差爷双眼微亮,问:“可曾读过书?”
何月茗回答:“小子刚刚启蒙,跟着村里的何秀才在读书。”
“秀才啊,不错。”韩差爷点点头:“好小子,读书识字或许眼下对你帮助不大,可人要想走得高,走得远,胸无点墨是不成的。”
“小子谨遵差爷教诲。”何月茗十分谦逊道。
陈巧娘看着面对差爷,尚能稳重得体的孩子,一脸与有荣焉。
又说了几句话,母子两人便极有眼色地告辞出去了,毕竟人家韩差爷桌上还有一摞高的文书,显然还有不少公事要办,他们不好耽搁人家太久的。
就在陈巧娘心说幸好一切顺利,甚至都没有遇上那传说中极其难缠的郭大娘时,一出县衙大门,就见一位五十出头,生得膘肥体壮,一脸富态的大娘迎面而来。
双手被紧紧抓住的片刻,陈巧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不该念叨!硬生生把人念叨来了!
“你就是何曾光家的媳妇,叫巧娘是吧,我记得,我和你爹还是一个村子长大的呢,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婶子。”郭大娘先是攀近乎,然后掉着泪道:“好孩子,我们家景东也是遭了贼人撺掇呐,他这孩子,从小就心善,就是耳根子软,经不得人说,在外头叫那起子小人给带坏了!好孩子,事情的经过,婶子都听说了,婶子也到牢里见过了景东,他跟我说啊,一切都是田娥那贱蹄子的诡计,她是想一下子就害了我们两家人,你可不能上她的当啊!”
她噼里啪啦一顿说,陈巧娘终于知道,郭二流子那流利的口才是从哪学来的了。
敢情,是家学渊源呐?
“大娘。”眼看她就要说出成年人那点子龌龊事,她看了一眼身边年幼的儿子,不得不出言制止。“这件事,到底是郭景东自己的主意,还是有旁的主谋,我相信县尊大老爷会查个明白,还咱们小老百姓一个公道的!”
她试图挣开郭大娘的桎梏,却不想,自己说的这番话,引得她越发激动。
“不成啊,县尊大老爷根本不肯见我,我听负责的差爷说人证物证都在,要是你们作为苦主,不主动放弃追究,景东就逃不了责罚。巧娘,大娘求求你,大娘早年守寡,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才把他养到这么大。他身体又不好,自小就弱,哪受得了被流放四百里,那可是四百里!再服上三年劳役,哪还有命在!若他撑不住,跟其他人一样,没在了半路上,你让大娘以后可怎么活啊!巧娘,都说你是个善心的,你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她哭得撕心裂肺,陈巧娘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道冷冽童声响了起来,两人同时转脸望去,只见何月茗稚嫩的脸上满是漠然,他缓缓开口,吐出来的话,字字冰冷:“倘若昨日你儿子阴谋得逞,今日在里头等着被判刑的,就是我爹。被流放、服劳役的,也会是他。恐怕此刻,在大街上如此哭诉的,会是我娘。若真如此,你和你的儿子是否愿意高抬贵手,放我们全家一条生路呢?”
郭大娘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的嘴唇动了动,还没想好要如何回应,何月茗趁此机会,用力将她双手掰开,将母亲护在身后,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又接着道:“你说你早年守寡,独自拉拔他一人长大,那你有没有想过,若今日落难的是我爹,我娘难道就不是一个人了?何况她要带着的,还是我和我姐姐两个人。”
“要说可怜,大家彼此彼此,可我们谁也没想要去害别人。你儿子之所以进去,是他罪有应得,他要害人,结果被差爷们人赃并获!我们没被他害死,不是他手下留情,而是我们命好,遇到贵人相助,为我们主持公道。如若不然,我们早就被你儿子生吞活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