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绛雪从鬼王棺中离开,一路前往东帝山时,已然看见人族的末路。
在仰望天穹,听见鬼的嚎叫时,是解脱还是悲望?
无人知晓。
或许两百年前,这样的毁灭就已经开始发生了。东君制定的规则给人族留得一夕残喘,才生生延迟至今罢了。
太阳无光。
世界在渐渐消亡。
这一夜,是他们在人间最后的滞留时刻。
辗转反侧间,衣绛雪也许数度生出吃掉仙人的欲望,裴怀钧也数次摸过他藏在枕下的剑。
极端杀意和怨望,是剖心掏肝剜骨的憎,又是将身躯拆散再揉并一起,永不离分的爱。
太阳不会出来了,时刻依旧走到了黎明时分,与夜同光。
红衣鬼王坐在仙人的床头。
恍惚片刻,他推醒仙人:“怀钧,起床了。”
裴怀钧披衣起身,轻抚白玉无暇的颈,看不出被鬼割断过头颅。
衣绛雪疑那是一个梦,环住他的腰身,猫咪般轻嗅,闻到他衣襟上细微的血腥。
他伸出舌头,轻轻舐过仙人的锁骨,把飞溅的血吃干净。
裴怀钧仰头喟叹,再伸臂,把依偎着他的道侣抱在怀里。
他有着细微剑茧的掌心掠过衣绛雪的腰身,抚摸到脊骨处,再穿过披散长发,温柔地梳理。
长发遮蔽的鬼体深处,依旧藏着一个扩大的空洞,至今仍然未被填满。
“我没有心。”衣绛雪也摸了摸胸膛,露出纯然天真的神情,“鬼不会有心,所以也应该不会有爱才是。”
他偏偏头,“但是我有,为什么?”
“因为你是特别的。”裴怀钧轻顿,“而且,你恨我。”
仙人柔声道:“恨是极为浓烈的感情,远比爱更刻骨铭心。即使是死,这股憎恨也能刻在神魂之上,历经轮回,无法忘却。”
“正因为恨意如此鲜明灿烂,绛雪才会刻骨铭心地记住我,将我视为必须杀死的存在……”
“我恨你。”他点点头。
衣绛雪长发披散,坐在镜前,似乎在想什么。
裴怀钧悉心地帮他梳头,红牙梳,一道一道,梳到尽头,好似长生结。
“我想明白了,我确实恨你。”鬼王坐在铜镜前,青丝柔顺垂下,脸庞秀致,微微抬起。
“等到你的愿望完成,作为代价,我会取走你的性命。”
“你的命是我的,如何处置,由我来决定。”
镜面里照不出厉鬼的影子,唯有裴怀钧一人的独角戏。
“自然。”裴怀钧垂着细密的眼睫,他不意外。
裴怀钧俯身,将仙人亲手雕刻的玉簪,簪在他挽起的檀发间:“这是我该得的结局。”
“去幽冥深处,就能让太阳重新出现吗?”
衣绛雪眼眸闪烁,又问,“那尽头,是什么?”
裴怀钧叹道:“是寂灭,也是王座。”
他的指尖,是仙人血。
仙人掰过他的脸,以血为唇脂,在鬼王的唇上一点,轻轻晕染开。
以血为媒,衣绛雪的身形在镜中渐渐浮现。
红衣流动,如花似雾。
红衣鬼王苍白艳绝的脸孔上,双瞳漆黑空洞,唯有唇珠一点殷红,却是来自幽冥、不可见光的美。
从过往流动璀璨的生命,到如今死寂颓靡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