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深沉,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欲熄。
永璜还伏在紫檀案前,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几乎要埋进那堆书卷当中。
魏嬿婉步履轻得如同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烛火:“阿哥,您用功勤勉,奴婢看在眼里,钦佩在心。夜已这般深了,寒气侵骨,身子要紧,不若先歇息片刻,待明晨再续?”
永璜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字里行间,沙哑道:“犹记皇阿玛曾考校二弟,背得是《千字文》,夸他声如碎玉。而我背完《出师表》,只得一句‘尚可’。”
她躬身添茶,氤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过于冷峻的侧脸。
“奴婢家乡有花,名凌霄,最是坚韧不过,便是落于砖缝瓦砾之间,无人看顾,也能生生不息,自个儿向上攀援。”
那双执笔的手终于微微一顿,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穿过薄薄的水汽,落在魏嬿婉低垂的眉眼上。
他们是这样像,像到轻而易举看穿彼此隐藏的野望。
“这紫禁城里,人人都长着千副心肠。我空顶着皇长子的名头,却是这宫里最不起眼的一个。皇阿玛的目光,几时真正落到我身上过?偏偏,就因着这点稀薄的天家血脉,机缘之下,倒成了人人眼里可用的棋子。”
“你呢,嬿婉?你待在我身边,是否也如旁人一般,心里盘算着,待价而沽?”
魏嬿婉抬眼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那目光如冰,却没有让她退缩。
“阿哥看得透彻。这宫墙之内,谁不想活下去?谁不想活得更好一些?奴婢在四执库那些年,浆洗缝补,手浸在冰水里冻得裂开,日头晒得脱皮,寒冬腊月,手指冻得没了知觉,针都捏不住,可活儿一样不能少。”
她抬起自己的手,那上面的冻疮疤痕虽渐淡,痕迹却犹在。
“能到阿哥身边伺候,对奴婢而言,是莫大的福分,所以,阿哥问奴婢是否有依附之心,奴婢不敢欺瞒,有。奴婢想活得更暖和一些,阿哥好,便是奴婢好。”
永璜忽地笑开了:“我亦如此。”
“有人教我摇尾乞怜,可我不愿永远匍匐在地,用那般不堪的姿态,换一丝怜悯。”
——“…疼么?疼就对了!记住这疼!这点皮肉之苦,若能换来你皇阿玛一眼垂怜,便是千值万值!你是长子,却无嫡子的尊贵,不靠些非常手段,如何出头?自伤,示弱,唤起你皇阿玛的怜子之心,这便是你的路!”
魏嬿婉不知永璜想到了什么,那张鲜有情绪的脸上,竟会浮现一丝屈辱与恶心。
恶心?
她愣了愣。
“嬿婉,我必须要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勤勉,更刻苦,做得更好!我要让我的份量,足以重到皇阿玛无法再视而不见!”
魏嬿婉不再劝,她知道,阿哥需要的,是能在提笔时续上墨、烛尽时续上蜡的手。
“是,那奴婢去给阿哥的手炉再添些炭。”
假山石畔疏疏几杆翠竹被风推搡着,瑟瑟叩打着山石,声音清寂而寒峭。
方才从永璜暖阁出来,身上还残留着炭火的余温,此刻站在这风口处,只觉那点暖意瞬息便被呼啸的北风卷走。
途经纯妃寝殿后窗,忽闻里头传来几声压抑的闷咳,虽轻,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魏嬿婉疾走的脚步微顿,侧过耳细听片刻,那咳嗽声断断续续,似是强忍着不适。
翌日午后。
纯妃自晋升后心情一直不错,歪在暖阁的榻上笑意盈盈,海贵人坐在一旁的绣墩上,两人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永璋玩着新得的九连环,永璜也跟着摆弄了一二,室内弥漫着难得的‘母慈子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