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徴决意攻打中州城这日,是破布到军营的十天之后。
劝降的喊话声日复一日并无效果,谢徴亲自现身劝降守城士兵,却得来一箭穿旗,对方射破了风中的“徴”字。四城头的墙上竖着黑底金字的“缙”旗,呼啦啦的狂飘。
谢徴在日头下注视良久,于马背高坐下令:“攻城。”
山呼海呵,摇旗呐喊,谢徴身后的方阵踩着尘与光冲向那堵高墙。
破布居然跟在了马腿旁边。他自然而然的把手搭在谢徴的缰绳环上,羡慕地说:“好潇洒。”
“是吗。”谢徴微微低头,“我更希望他们自己打开门。”
破布啧啧两下:“魏仁择给满城喂迷药了?”
谢徴一笑:“或是如此,相国有蛊惑人心之能。”
他们一高一矮在日光下看着攻城的硝烟在不远处升腾入云天,看着缙朝的旗歪斜,看着城墙上的士兵像落石一样滚下,看着刺刃鲜红,哭嚎迭起,看着巨大威严的城门坍塌,无数的脚印从紫木上踩踏而过。
“禀储上!”
姚圣珊穿着不太合身的盔甲,和翟巡二人一前一后打马奔来。
翟巡道:“满城是兵!要想杀进皇宫得全拿下!”
姚圣珊喘着气儿:“民……民兵!举城之民,身着素衣,无盔无甲,皆持械相抗!”
破布啊了一声:“这么团结?他们为着什么?”
“你一边儿去!烦死人了!”姚圣珊屁股一顶,将破布顶到地上摔个四仰八叉,引得谢徴目光跟过去,微微皱了皱眉。
“储上,这定然是魏仁择的奸计!他料定储上不会杀平民!故意使得计策!”姚圣珊脑子转的飞快,“四大城门的兵不会挪动,他逃不掉,眼下怎么弄走这些百姓倒成了火烧眉毛!就怕他们混淆入内!”
翟巡哼的一声:“魏仁择这老贼,想都不要想,绝对是躲在人群里等着跑!”
“为何持械抗我?”谢徴这样问,然后道,“你们没有说清楚吗?我是受帝师所辅,临朝二十年的谢徴。说清楚了吗?”
姚圣珊点头:“再清楚不过了!”
翟巡道:“你自己听听吧濯也。”
于是谢徴驱马朝前,踏上这条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自小到大走过许多遍,第一次,马蹄踩过倒地的长门。渐地,满城呼喝传近耳来:
“以赝代真二十年!终究是赝品!他怎有脸堂而皇之起兵造反!”
“皇室血脉岂容混淆!陛下健在!吾等必然誓死保护陛下与相国!”
“无名无姓之辈!不知恩不知报!反扑有抚育之恩的相国!简直妄为人!”
“是相国将他从水角坊救出来的啊!他怎么能恩将仇报到这样的地步!”
“若想取相国性命!必要先从我等尸体上踏过去!”
……
谢徴回想良久,这样二十年风平浪静的缙朝,得益于魏仁择呕心沥血,只论功绩,魏相国无愧于缙朝子民,尤其是良政与优待享尽的中州城子民。
他得百姓爱戴,谢徴不算意外。
但是他意外于这些齐齐发心的初始,全部矛头都指向了一个——他无名无姓。
他无名无姓,所以想登宝座便是可耻的觊觎。
他无名无姓,所以起兵谋反便是逆贼的野心。
他无名无姓,所以想杀魏仁择就是忘恩负义。
谢徴不清楚魏仁择对多少人说了那个关于怎么把他从水角坊抱回来的故事,也许他用了非常多情深义重的措辞,用了回忆的口吻,也许流下了眼泪……
望着面前挤满大道的百姓,手持菜刀或剪子,或火钳或木棍,谢徴明白过来——他今日好像不太可能从中走出一条宽敞的路。
没有人会为他让道。
一把飞速旋转的痒痒棒冲谢徴来,还没挨到他的头,被翟巡一刀断下:“愚民!”
城门与皇宫在一条中轴线上,谢徴能遥想魏仁择在墙头得以听奏报的表情,他浑身一激灵。谢徴忽而意识到这或许不是魏仁择抵死挣扎的手段,也或者说不仅仅是这样。
赌。
这是魏仁择的赌局。
“你教过我。”谢徴笑了一笑,绣金斗篷在身后被风晃动。
……
“阿徴,你很仁慈。”
“是无解的吗?”
谢徴坐下观棋,在天底下最亲近的两位长者面前,说出了心声:“取舍取舍,世上相争,到底有没有人会舍?舍以求民和,舍以观太平,舍以得安乐。”
这是在后昭亡国后不久,针对如何处置宋氏皇室一百零三人的问题,谢徴从中得出的体悟。他想救那些人,他救了那些人,于是被报复,在祭祀之上,被优待的宋氏皇室成员险些一箭射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