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即将临盆的英婶子更焦心,夜里辗转反侧,还蒙在被子里偷偷哭,他咬着拳头不敢哭出声音,却还被大哥发现了。
幸好没被他大哥嘲笑,往常最喜欢捉弄他的大哥那时只是沉默着把他扯了过来,粗鲁胡乱地给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又用力将他的脸当糍粑似的横扯竖拉:“哭什么?被子都被你打湿了,明儿娘还以为你尿床呢。小小年纪操心的事儿还不少,你前头还有四个哥哥顶着呢,放心吧,娘不会有事的。”
之后,林维明果然说到做到,没再去学斋读书,哪怕英婶子怕他春闱失利赶他他也不去,只道:“大不了我明儿再考。小时便罢了,不懂事,如今我是家里头一个,难道还不明白?科考能考一次又一次,我娘却只有一个啊!”
惹得英婶子眼眶都热了。
现在家里便是他守着呢,他还笨手笨脚学着给娘熬了碗红糖鸡蛋羹。二哥也逃学了,拉着三哥去外城买乌鸡了,说是给娘生完妹妹坐月子时吃的。
四哥帮着收拾产房,围帘子、铺褥子,还去各家借了好些大茶壶和炉子,预备生孩子时烧水用。
想来想去,小石头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溢满泪水的大眼睛对姚如意哽咽地说:“如意阿姊,对不起,往后我不能来了。我以后要留在家里,帮忙照看阿娘和妹妹。”
他不断地抹去眼里的泪,憋着才没有大哭出来,心里既后悔那天没有在家,又深深悔恨自己没能遵守诺言,才过来当了伙计一个来月便要撂挑子,心里不安又惭愧。
姚如意便把他抱过来,揉揉他脑袋:“傻石头,这有什么的?你当然要先照顾你阿娘啊,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阿姊这儿你别担心,如今国子监启学了,白日里学子们都要上课去,知行斋也不需什么人手。何况,还有我呢,九畹阿姊不也在吗?”
她弯腰取出自己的手帕将他脸上的泪细细拭干,笑望着他憋不住想抽噎的眼睛,温声细语:“你只管好好陪在你阿娘身边就是,以后你若是还想回来当小伙计,阿姊永远欢迎你,永远给你留个位置,好不好?”
小石头重重点了头,依恋地抱了抱姚如意的腰,将脸贴在她小腹上,哽咽道:“如意阿姊,多谢你,我走了。”
姚如意便拉着他的手一起出来,又温声安慰了他好一会儿,才看着小石头抱着那罐面脂,一路小跑着进了林家的门。
这小石头,这么几句话,方才说得她眼圈儿都热了。姚如意也跟着轻叹一声,再次转身进了铺子里。倚着柜台思量半晌,等英婶子平安生产之后,她该备些什么礼去道贺呢?红封是必不可少的,再买些给产妇吃的阿胶桂圆吧?正好补补气血。
昨日俞婶子便邀着大伙儿合出些银钱,去金银铺打两只银铃铛手镯给英婶子即将呱呱坠地的孩子,这是应当的,姚如意自然也出了些银钱。
但她还是想为英婶子格外预备些其他的,想来这时来探望,也同后世一般,通常都给孩子见面礼的多,反倒给产妇的少。
打定了主意,她又想到英婶子虽辛苦,但幸好还有小石头这般懂事贴心的孩子,心下也为她感到有稍许安慰。
东想想西想想,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又陷入自己那儿一点云絮般的遐思浮想中去了。
俞九畹在家里被俞婶子盯着喝了一大碗补药,苦得连吃了四五枚果脯才缓过气来。她今日拆掉了妇人发髻,按自己的心意打扮着,梳了同心髻,又簪了几样珠钗,穿上自己最喜爱的湖水蓝宽袖褙子,便也预备去知行斋坐班了。
回了娘家后,真是她这些年过得最好的日子。
她不必鸡鸣即起伺候翁姑,可放心睡至日上三竿。爱穿什么便穿什么,再不用听她婆母那等“总穿得这么素淡,家里死了人不成,真不吉利”的混账话了。
今日懒懒地起来后,她娘更是快将家里的饭食都筹备好了。
连她爹趁老妻往灶房端菜的当口,都对她感慨道:“九畹,幸好你回来了,爹这几日才有好饭好菜吃。”
俞九畹这才晓得,虽说家中银钱宽裕,但两个哥哥常不在家,她也嫁了人,俞婶子每日做饭烧菜都极为敷衍对付,她为了省事,一口气腌了好几缸子的咸菜,俞家的日常要么稀粥配咸菜,要么馍馍夹咸菜,要么煮一锅咸菜汤饼。
在如意的杂货铺开张之前,他们老两口日常便总是这般将就。等如意的杂货铺开了,俞婶子有时连咸菜都懒得切,又常是炙肉肠配速食汤饼、鸡蛋堡、茶卤鸡子儿那些小食将就一顿。
在吃食这事儿上,俞守正可不敢抱怨,九畹回来之前,他有一回小心翼翼提了句能不能不吃咸菜,俞婶子筷子便拍在桌上了,瞪眼喝道:“不想吃自己煮去!”
他再不敢说了。
但九畹回来后,他就得救了!
女儿身子虚弱,那是能光吃咸菜的么?家中膳食陡然丰盛起来。
现在顿顿都有三菜一汤,有肉有菜还有白面大馍馍,时不时俞婶子还主动去割几斤羊肉回来炖,大方极了。
前些日子坊市有几头老死的耕牛经官府核准宰售,消息甫一传开,俞婶子便拔足狂奔抢了三根牛尾骨并半斤牛腩。
她为这牛肉一口气花了两贯钱,眼都不眨。
那晚,俞守正美滋滋喝了两碗牛骨汤,细细啃干净牛骨上的残肉——这样珍贵的肉,自然轮不着他吃,俞婶子先把牛骨肉剔下来,连骨头里的骨髓都敲出来挖给九畹吃。
九畹要分给他们俩,还被俞婶子训了顿。
“跟自家爹娘客套什么!你只管把自个养好了,比给我和你爹吃龙肝豹肚都管用。快趁热吃!牛肉便要趁热才好吃。”
俞守正也在旁边用力点头,他也赞同好东西都给女儿吃,闺女这些年受苦,合该补养。他多啃啃骨头正好,年岁大了,正是练练牙的时候。
何况还有汤呢,牛骨汤炖出来多鲜哪,蘸着馍馍吃,吃得他一晚上肚子都又饱又暖,夜里睡觉手脚都热乎,汤婆子都省了。拌着俞婶子声如惊雷的鼾声,俞守正都能睡得一夜香甜无梦。
俞九畹起来洗漱完毕后,便进灶房给俞婶子帮衬,还没开始上手,就又被她赶鸡似的往外撵,说是柴火呛人,进来做什么,省得咳嗽。
她又只得出来院子,想帮她爹喂喂鸟,结果那只彩毛鹦鹉一见便扑棱着嚷:“混账东西!”
俞九畹眯了眯眼,叉腰道:“你骂谁呢?”
“好个杀才!混账!没卵子的!”
给俞九畹气得指尖直颤,指着那在鸟架上得意洋洋、拍着翅膀跳来跳去的扁毛畜生,放狠话道:“你等着,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隔壁把汪汪抱过来,看你还敢猖狂!”
她正准备气呼呼去搬汪汪制裁那可恶的鸟儿来,才走出家门便蓦然惊觉,她自个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还有心思和鸟吵架了?
俞九畹不由怔在门槛处,半晌,自嘲而笑。
还真是回了家,人都变得孩子气了。
罢了,回头真被汪汪捉来吃了,她爹恐怕能把长城哭倒。本想转身回屋,却瞥见斜对面知行斋那文房铺子敞开的窗子处,姚如意正托腮望着巷子发怔,那眉尖若蹙的模样,一瞧便是有事儿。
俞九畹心下一动,含笑走了过去,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一大早没睡醒呢?发什么愣?吃朝食了么?”
姚如意恍然回神:“九畹阿姊早啊。”
俞九畹笑道:“不早了,是我瞧着他们如今都不来借书了,今儿便躲懒了。等我吃了朝食就过来。”
姚如意便笑:“不必着急,一会儿敲了钟,人更少了。”
俞九畹点点头。如今她多在书斋整理典籍,录册归档,偶见破损便修补裱褙。是真的很清闲,如意便也与她说了,她身子不好,每日不必那么早过来,多歇息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