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界就是这么下作,毫无办法。
而母亲一直在忙活,又是帮卸妆,又是搬道具,至今没和我说过两句话。
直到刚刚,她才喊我吃饭,又叮嘱陈瑶别落东西。
晚餐订在附近的一家川菜馆,据我老姨说,“它家的海鲜烧烤很厉害”。
虽然搞不懂为啥川菜馆最拿手的是海鲜烧烤,我们还是点了海鲜烧烤。
二十来号人,一包间,三桌。
与我们同桌的除了郑向东、牛秀琴,还有团里的两位老艺术家——也没多老,姥爷的师妹而已,以前在市歌舞团,后来和郑向东一起进了文化馆,当年母亲请他们出山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偏偏那年平阳某录像厅突火灾,死伤四五十人(民间流传已过百,没准你也记得,举国轰动的大新闻,足够人们兴奋仨俩月)。
国务院文件,加强营业场所整顿,省政府更是信誓旦旦,严格娱乐业运营审批。
所谓“严格”,翻译成老百姓能听懂的话就是:一般情况下,一律暂停各类资格证的放。
后来我知道,演出团体执照需向文化局申请,经纪机构执照需向文化厅申请。
以火灾为界,之前是耗时,之后几乎是耗命。
尽管奶奶早早祭出了牛秀琴,前前后后还是碾了好几个月。
那阵母亲四处奔波,却乏有收获,回到家还得“不听老人言”,乃至一度想放弃。
只是这“演出合同、银行贷款都是小事儿”,“砸了人家的铁饭碗实在不好交代”。
某种程度上讲,没有这几位评剧界老前辈,就没有凤舞剧团。
第一茬生蚝上架时,牛秀琴建议母亲讲几句,“反响这么热烈,咱们也是旗开得胜嘛”。
我搞不懂“咱们”是啥意思,这位老姨就是话多,自打坐下,一对丰唇就没消停过,哪怕是对着镜子拨弄她那大波浪卷时。
可怕的是此人就坐在我左手边,不需要什么特殊举动,大奶也会自动跑我眼里来。
可以说,我,作为一道屏障,牺牲了自己,保护了陈瑶。
母亲没接茬,朝另外两桌看了看后,笑着捣了捣身旁的小郑:“你来吧。”
我以为小郑会客套几句,然而并没有。
随着“那我来?”
轻轻落地,他人已站了起来。
“同志们哪,”拢了拢油光亮的头,郑向东拍拍手,清清嗓子,待周遭安静下来才开始了他的演讲,“同志们哪,这跑剧团呢,搁旧社会就是杂把式,啊,戏子低贱,下九流,比之底层劳动人民都不如。到了新社会,经过戏改嘞,有成就,也有失误,啊,我呢,经历过剧团的辉煌,也经历过剧团的,啊——”他想找词儿,遗憾的是拢了好几次头也没找着,于是不了了之:“我是真希望咱们这个文化形式能够扬光大,传承下去,啊,这点跟在座的各位一样。大家共勉吧,这次演出很好!最后嘞,感谢文体局对咱们评剧事业的支持!”
对小郑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老这几句把张岭话、平海话、普通话糅得炉火纯青。
只是“感谢文体局”时,他不是盯着牛秀琴,而是不远嘶嘶作响的生蚝。
当然,掌声雷动。
牛秀琴伸个大拇指说:“郑哥讲得好。”
小郑笑了笑——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那弧度有点僵硬:“你不来两句?”
“算了吧,”牛秀琴摆摆手,但还是拢拢流苏坎肩,站了起来,“大家吃好喝好,睡个好觉,明儿个呢,鼓足干劲,到大舞台上让平阳人开开眼!”
这么说着,她端起酒杯:“来来来,都满上,干了这杯!也多亏咱们团长领导有方!”
大家都站了起来,我也只好站了起来。
母亲浅笑嫣然,陈瑶则小脸憋得够呛。
几杯酒下肚,郑向东话就多了起来,唠唠叨叨地讲平阳大剧院的音响系统怎么怎么好,过去老县城的戏台又如何如何。
老实说,挺有意思。
于是我就表了下个人意见,搞得小郑直呼我懂行。
他甚至问我是哪个学校的,读啥专业——同样的问题也作用到了陈瑶身上。
两位老艺术家话倒不多,也就跟陈瑶侃了几句,夸她长得俊,完了委婉地表示“不来碗汤水面,胃怕是受不了”。
牛秀琴吃得不多,却一个劲地鼓励我多吃点。
她说她正减肥,不然可不会跟谁客气。
这么说着,秀琴老姨翘起二郎腿,短裙便缩到了大腿根。
我亲姨坐在隔壁桌,右手侧的男人果然是个驴脸。
时不时地,她要扭着身子和陈瑶说几句,老生常谈的长辈关爱。
当我起身送肉递酒时,她突然拽住我的衣角,用高分贝的声音“悄悄”地说:“可以啊,林林。”
满堂大笑中,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瞧见张凤棠没有化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