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诏只是那样,捧着似的爱他。他仿佛更清晰地感觉到,那根绳索不止勒住了他,还勒住了燕珩。他们被挂在绳子的两头,悬在各自的悬崖上,只动一分一毫,便牵系万千。中间隔着两道城门,一道在秦,一道在燕。
长阔,久远,沉重而难以跨越。
而那根吊颈的绳索,又是那样细,若不是勒断其中一人的脖颈,便是双双坠落下去。
秦诏天不怕、地不怕,以命相搏的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什么比死还可怕。如今却有了。他怕伤到燕珩……夜色昏暗中,那张白皙而疲倦的神容,已经濡湿的双睫,分明地叫他知道,那位的伤,在暗处,在不为人知的杀意里。
可是,他想杀谁呢?
是自己吗?是忤逆和倒转的宿命吗?抑或都不是。
秦诏也不知道,但秦诏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抱紧他。让他的痛轻一些,让他的伤慢慢愈合。让他站在光辉里,仍旧朗月轻寒般的微笑。
——燕珩总是接住他。
如今,他长大了,自己的这双手臂更强壮,肩头更高三寸,力气更重十分。他守着这天下,理应还他的哺育,反过来接住他。
——他没吃燕珩的奶,但他总在渴饮燕珩的心头血。
所以,他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凭着恩宠,与人讨骄、要他为难。他应该给燕珩最坚实的臂膀与依靠,如山河万里,静伫春秋之长盛,如明月日照,亘古不变之永恒。
没几日,秦诏下令,要建祠庙,将燕正、玉夫人之牌位,移转临阜,再建皇陵,埋几座帝王空冢。
新放的牌位,字迹鲜艳,静立在祠庙之中。
外庙之上,高悬燕字。
秦诏阔步走进去,焚香祭拜,望着燕正的牌位歪了歪头。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无论做不做天子,他都是他,难道不是吗?”
燕正当然不能回答他。
仆从们候在外头,不知道他们秦王祭拜那位“先祖父”到底用意几何,更不知道,那道门扇之内发生了什么。
总之,秦诏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含着一抹笑,仿佛想明白了似的,浑身轻松——
他朝着垂云阙的方向而去。
却没想到,里面来了个稀客。
秦诏才踏进殿门,便瞧见燕珩端坐在案前,正扶着一张纸页,慢条斯理地写回信。
秦诏给人请安,跪在身去,惊讶问道:“燕珩,今日,怎么想起到殿里来了?”
燕珩笔尖顿住,抬眸,唤他起来,“偶尔来一趟罢了,怎么?妨碍着你?”
秦诏忙道:“怎么会?这就是你的大殿,你随时想来便来——怎么会妨碍我呢。”
燕珩道:“寡人还有两件事,要与你说。”
秦诏乖顺地站在人身边,含笑点头:“你说。”
“听说,你将秦婋送到军营去了?”
那话问的,仿佛不知情。
秦诏道:“正是,奔赴五州的那十万兵,正是给她预备的。她亲自领兵,往日的身手恐怕不够用,我唤人与她陪练,叫她多结实几分,就算不上阵杀敌,留着自保也好。五州之地,人事繁琐,保命的法子还是得学,以备不时之需。”
燕珩诧异:“那十万兵,给她?”
“燕珩,我对她有信心。”秦诏道:“虽说……她没有亲自号令兵将,可这些年来,她跟着我四处征战,也算学得一二。打仗,未必只靠勇武,她有心性,有计谋,应当不错。”
燕珩笑问:“在虎狼环伺的五州生存,并不容易。你自说信任她,恐怕是将人往虎口里送。”
“这有什么?我自打仗流得了血,她也流得!”秦诏笑道:“她猛起来,比我还心狠,你可不要‘怜香惜玉’。若实在想怜惜——就只怜惜怜惜我吧!”
燕珩睨他,无奈笑道:“那便不说她了。只说另一件事,正是关于你的。”
“什么?”
“今日,寡人听得燕臣所提,四海之中,正有些人对你怨怼,兴许是旧臣部下,抑或流落在外的宗氏子弟,你该小心提防,若哪里查出端倪,当……斩草除根。”
秦诏迟疑片刻,“并未听见风吹草动。”
“若是临阜之外,已然有了消息,便该叫人彻查。”燕珩道:“虽说千远万里,不曾闹到你眼前,到底要……”
“我知道了,燕珩。”秦诏道:“我这几日,便嘱咐人去查。”
燕珩“嗯”了一声,又问:“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秦诏笑,本不想吭声,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穿:“好端端的,为何近日,闹着祭拜先王?寡人还不曾去,倒是你动作更快。”
“我只想着,也建祠庙、王陵,你若想祭拜,也方便些。”
燕珩道:“八国本就有怨言,觉得你名不正、言不顺,出兵侵吞四野,做了个来路不正的王。你这头倒大兴土木,盖起行宫和王陵来了。何不收敛些?叫天下人拿住话柄,日夜骂得那样畅快,并不合宜。”
秦诏:“……”
“这倒冤枉我,我分明掏了银子,请工匠们来的。”
“将人捉住干活,再强发银子,也算请吗?”燕珩道:“分明是,强买强卖。”
秦诏理亏三分:“当时人手不够,只有极少数人,是这样捉来的。再者,他们不来,并不是不想做,只是不想给那‘暴戾凶残的秦王’做。既落下了这样的名声,小捉他们几日做苦力,也不算过分吧。”
燕珩哼笑:“歪理。”
秦诏笑了笑,“若是歪理,也就罢了——现在已经将他们都放走了,凭他们怎么骂去,反正我也听不见。”
燕珩轻笑,转而落下笔去,继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