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有银打量了崔大郎一眼,朝李瑜点头。
崔大郎见这家主家的竟然是个夫郎,不免有些好奇高看李瑜一眼。他走过很多村子,有戒备冷眼的,也有热情接待他的,但都是男人吩咐女人夫郎做,男主人就陪着他坐着闲聊。
尤其是这家汉子都看着挺不不好惹,这家的哥儿都瞧着挺乖巧善良。有些意思。
院子里杀鸡,灶屋里烧火,主人家忙进忙出,院子里铺满了鹅暖石,还有用同色系的土黄色石子拼凑了个“平安”“喜乐”。院子鸡棚鸡叫热闹,但没什么异味,竹筒引出的水有一丝涓涓细流落在水池里,天上的云朵在悠悠动,云朵投在地上的阴影下趴着一黑色狼狗,半眯眼瞅着他。
崔大郎杂乱的心绪突然就平静了。
这可不就是归田园居了,隐世种豆南山下了。
他喜欢锦衣玉食,但他的同窗好友肯定喜欢这里。
崔大郎对李瑜道,“你们家这日子还挺和和美美的。”
虽然是茅草屋粗麻衣,但人的精神面貌骗不了人,小子们脸上都很有奔头的朝气,大人都挺踏实可靠的沉稳。
隔壁大黄村是大村子,但是田里的庄稼干的厉害,完全没山狗村茂盛,山狗村还引了河水修了水渠。
得到的消息称山狗村家家户户关起门过日子,这来一看,村子里的人比其他宗氏村没差多少了。
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李瑜笑道,“日子就是一步步过出来的。”
他刚说了一句,就见院子竹篱外,章小水背着竹背篓跑回来了,和大白狼狗比赛,一前一后的跑,热的孩子满头大汗的。
在章小水踩着院子进来欢呼他回来时,李瑜掏出棉手绢低低咳嗽了声。
章小水脸色顿时变了,忙跑进屋檐下担忧问道,“阿爹,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他阿爹最近老是嗜睡没胃口,章小水很担心。
李瑜摆手,“去烧水泡茶吧。”
章小水哦了声,观察他阿爹的面色确实没问题,才进了灶屋里。
李瑜继续对崔大郎道,“崔先生刚刚也看见了,我身体不好,逃荒落下的多年病根子。有个咳嗽的,孩子们都紧张的不行。”
崔大郎一开始并没仔细瞧李瑜,一是看人家哥儿不礼貌,二是只虚虚瞧一眼,就知道是个美人,多看更显得不规矩了。尤其是这山野粗布都无法掩盖他身上的气质,反而添了一种怡然自得的魅力。
这会儿仔细看了李瑜一眼,他才注意到,这位主人家夫郎身上有药香,身形孱弱,不似哥儿骨架本身细小的弱,而是病骨磨锉而成。手指也白净显然是很少干粗活,在静养着的。
崔大郎道,“那主人家是有福气的,苦尽甘来了。”
李瑜道,“算是吧,我苦不算苦,可就是苦了我家男人和孩子们……”
李瑜开了话头一股脑的全说了。
什么男人以前是个傻子啊,一天二十文钱的工钱都被拖欠,家里襁褓中的孩子没有奶,煮粥的米糊糊都没有,可孩子都不哭,因为哭了几次发现也没吃的,有时候饿晕过去了当以为孩子是睡着了。
还是他月子里去做工人家抵债换的米。又什么小孩子没奶没吃好,三岁之前三天两头生病,半夜去大黄村看大夫,路上差点摔两丈高的田坎下。
过去种种,受尽人白眼和病痛穷苦饥寒折磨,家里一天只吃一顿杂粮稀饭,寒冬也是下等粗糙夏布裹身,小孩子冻的脸发紫差点死了。李瑜说要是孩子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后面机缘巧合下男人呆笨也有了福气,竟然把生姜带回来了。两人死马当活马医治,经过六七年的失败再尝试,终于到现在种出规模了。
崔大郎听得皱起了眉头,没想到以前日子过的那么苦,倒是和山狗村之前的几句简短的记载暗含上了,“民生凋敝,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村中人漠然而居,不闻鸡犬声。”
崔大郎正想着,忽然听见一声啜泣声,他扭头寻声看,灶屋门口,两个小哥儿正抱着一起哭。那小子红着眼瞪他,好像是他让他阿爹勾起了苦日子的回忆。
李瑜看了孩子们一眼,很平常的继续道,“但是家里没地,两亩水田在前朝那会儿刚能交税,新朝成立了政策好了,但是两亩地实在不够一家四口人吃,平时吃买谷子混着杂粮吃,起码也要一千多斤的谷子,打底要八千文。我又生病,男人体贴,带着我去州府看病求医,这几年下来药费诊金就过了一百两。”
李瑜顿了顿,“那钱还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多亏了村里人好心,不然我怕是活不到孩子大了。”
“现在孩子们大了,不怕崔先生笑话,孩子们要订亲要盖房子,彩礼钱都凑不齐。”
李瑜说完,重重叹了口气,那沉重的往事好像也随之而散,尤其是当三个孩子跑到他身边抱着他的时候。
李瑜被肩膀上左右挂着章小水和周小溪,章峥年纪大不好意思撒娇,只噙着黑不溜秋的眼睛看李瑜。
章小水一个说不嫁,章峥一个说不娶,李瑜都被逗笑了,摸摸章小水和周小溪的脑袋,“正如崔先生说的苦尽甘来,咱们日子越过越好。”
李瑜安抚完三个孩子,只见一直在水池边杀鸡修鸡的章有银拎着洗干净的鸡一回头,眼睛红红的,开口像是眼泪憋嗓子灼沙哑了,他闷闷道,“都是我没用,小瑜才吃那么多苦。”
章有银肯定是心里难受的。
但这表现出来有些耐人寻味了,章峥看着两大人对视,陷入了沉思,尤其是他舅舅可不是喜欢诉苦的,也不喜欢诉说往事的人,迄今为止,他对外祖父都知之甚少。
章峥想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么一个陌生人,两大人好像在无言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于是章峥也掐自己手心,转头也低声啜泣,“舅舅我现在长大了,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小时候的苦,不会让你再受了。”
刚被李瑜哄好的章小水和周小溪又忍不住哭了,尤其是章小水,他是第一次清楚的知道他原来小时候是这样的苦,他双亲是这样艰难的过日子,想着病痛折磨的阿爹,脑子不清被人戏耍的爹爹,他对五岁前的事情记不清了,也不知道那样的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但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想哭。
章小水已经很久没哭,这会儿眼睛红成了兔子,眼泪汪汪的,抓着李瑜的手道,“呜呜,阿爹我一定让你顿顿白米饭,住青砖大房子!”
章小水哭了,极易情绪感染的周小溪又哭起来了。
恰好这时候,石墩和虎仔跑进院子就见几人眼睛都红红的,脸上还有泪。周小溪这个爱哭的就算了,针扎一下都哭,可章峥和章小水两个从十岁开始就没见他俩哭了。一个哥儿就喜欢和他们比勇猛。
石墩和虎仔顿时龇牙目怒朝崔大郎冲去,要拳打脚踢给兄弟出气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