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不该说他这一打岔还挺有用,那些千钧万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情绪又化为烟云了,宁汐扁嘴,喊了一句大师兄。
她喉间噎了噎,最后才道:“事情都过去了,你别难过。”
这话太苍白无力了,她自己也知道,若是真的已经过去了,他就不会雨天害怕出门,前世最后也不会选择
投湖。
妖力顺着屋檐流下,如同晶莹剔透的串珠,裴不沉盯着看了一会,笑着摇头:“难过?我不觉得。”
“她折磨了我太久,久到我以为……”他顿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这就是她爱我的方式。”
宁汐瞬间觉得毛骨悚然,她想也不想,用力攥住他的手掌:“才不是!”
大师兄的手指手背还是那样,冷冰冰的、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她像捧着一块不融化的冰,憋了半晌,才愤愤不平道:“父母若是爱孩子,绝不是这样的!”
裴不沉“唔”了一声,转而看她,忽然道:“师妹还记得自己父母的事情吗?”
宁汐没反应过来,但已经本能地顺着他的话思考回忆了。
记忆中的双亲只剩下很模糊的影子,阿娘很爱爹爹,爹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像花一样,浸了水以后格外明显——这么说起来,大师兄和爹爹倒是有点像呢。
宁汐一边想,一边把自己小时候和爹爹学凫水的一点事情讲给大师兄听,说完了又道:“以后我教大师兄凫水吧!”
想了想,继续补充:“怕水也没关系,我会很耐心地教的!”
裴不沉一开始还听得很认真,最后听见这话,笑着感慨:“好,但是师妹不要嘲笑我啊。”
“我为什么要嘲笑你?”宁汐不理解,“人不可以害怕水吗?”
“嗯,只是,一般人都不会怕水的。”
“可是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呀。一般的人有好有坏,可是大师兄就很好。”
她不擅交际,也不会安慰人,口舌笨拙,说得乱七八糟,但是裴不沉却奇异地听懂了,沉默片刻,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屋檐外,漆黑的天幕已经消失了一半,像被火舌舔舐过后的画卷,边缘焦黄不齐。
猩红的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天地间只剩下沙沙雨声。
宁汐想起自己之前学过的晴天咒,偷偷试了一下,居然真的成功了。
阴霾散开,微弱的朝霞照亮遥远天际,金粉一片。
宁汐有些兴奋地张大嘴,正要喊大师兄看,可法术仅仅维持了短短一瞬,天空就又被黑云遮蔽了。
“好想要天空放晴啊。”宁汐沮丧,托着腮,嘟囔着抱怨,“我现在真很讨厌后羿!如果他不把那些九个太阳都射杀的话,就会天天有太阳、天天是晴天,大师兄就不会害怕了。”
裴不沉为她这样稚气可笑的童真言语笑出了声,没反驳这只是不知真假的神话,反而顺着她的意思道:“若真是那样的话,人间就要大旱、生灵涂炭了。”
“嗯那这样吧,多留给我们一个小太阳,一个小小的就够了,可以只给大师兄用。”
裴不沉微笑望她。
眼前宁汐的身影与当日模糊的游魂、湖水潮汐渐渐重叠。
当日隔着湖水,他与自己的倒映对望,犹如隔着幽幽冥河,同溺水鬼相看,那时围绕在他身边的,除了无边暗夜,就只剩那团像雾像风又像涌动潮汐的残魂。
那残魂的模样,他绝无可能认错。
只需一眼,他就能从鲜活记忆里准确无误地挑出、瞄准他的师妹。
犹如倦鸟归林,落叶归根,如今他终于能长长出一口气。
“听起来不错啊。纵使屋外阴雨连绵,我的身边却是阳光普照。一轮小小的太阳,天天陪着我、寸步不离……”他顿了好一会,才重新开口轻声道,“就像师妹现在这样?”
“嗯!”
*
爱是什么?
如果有人问裴不沉的话,他会坚定着微笑着给出回答。
快乐,甜蜜,期待,都不是,爱绝不是那样轻松简单的东西,爱是痛楚。
以前他听养猫的兽修说过,猫这种动物如果被抚摸时过于舒适,它突然感到强烈的不安和脆弱感。
无法判断自己接受的究竟是快乐还是包裹着毒药的蜜糖,就像他向母亲露出笑容时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一巴掌,喜悦与无法预知的潜在危险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为了摆脱充满迷惑的困境,猫会突然表现出攻击性的行为。
你有没有过想把美好的事物暴虐毁灭的一瞬间冲动?
裴不沉心道,他有。
他带着一半平静和一半自厌,冷淡地想,若是他爱上一个人,对于被他爱的人而言一定是灭顶的灾难。
他也想要装出正常的爱人模样,让他爱的人如沐春风,如照月光,让她可以依赖、可以感到温暖与舒适。他想要让她开心,于是他试图忍耐下所有阴暗和扭曲的念头。
可那只是在饮鸩止渴。圆一个谎言就需要说无数谎,大大小小的谎言积累成足已压垮脊梁的重量,而他肩负不起。他成不了高洁的月亮,他只能是淌着鲜血的月亮。
裴不沉微笑着偏头看着身边的师妹,以近乎完全贪婪包裹的方式,攥紧了少女纤细的十指。
那就这样吧,他已经忍得够久了。
他讨厌雨天,害怕冰水,讨厌和害怕湿漉漉的一切。
可是第一次和她牵手这天也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