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宋时微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
好像就是某一天,他见沈明烛白日里奔忙于田间地头,晚上回来还要埋首书案。
白龙鱼服当个小小监军,沈明烛身边人虽多,可用的却没几个。
主帅、监军、州牧……
一人身兼多职,忙得像个陀螺。
宋时微不忍,帮着处理了两件小事,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演变到如今,他已经在沈明烛用作办公的书房有了一个位置,沈明烛会习惯地把一些事情放在他案头,他便也自然地拿起来处理。
“一月之内,我不强求你为我效力。”
“在下才疏学浅,教不得公子。”
宋时微一阵恍惚,一时间以为自己还在渠宿的那间小屋。
当日话语犹言在耳,早已不知何时便做不得数。
他沉吟片刻,半晌,故作深沉地开口:“我年少时,父亲告诉我,以天下为己任者总是少数,然而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总是这种人。从那时,我便立誓,我将终我一生,与平庸相斥。宋时微这个名字,应当永勒碑上。”
“后来我看了很多书,书上写‘人无贤不贤,贤不贤惟君;政无善不善,善不善惟君’,我那时便想……”
“打住!”沈明烛真诚地问:“你又要讲故事吗?”
上一次是真情实感,这一次像极了做戏。
宋时微并不理会,自顾自接下去说道:“我那时便想,我既欲比肩圣贤,那我所效忠的,也定要是不世明君。”
沈明烛提醒他:“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一个月前他还说自己年少时想要出人头地,几乎都病急乱投医了,怎么现在突然就对自己效忠的人有了这么高的要求?
“这不重要。”宋时微说:“重要的是——公子,你会是吗?”
沈明烛未答,他笑了笑,“宋时微,你效忠我,不吃亏的。你要知道,这或许是你唯一一次可以选择皇帝的机会。”
在所有人眼里,小皇帝还在深宫中养病。
他可以许久不病愈,也可以抱病而终,但他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危机四伏的边境。
在时下这个已经逐渐认识到滴血相融无法作为血缘论断的时代,如何证明身份似乎成了一项难以裁定的悬案。
靠人尽皆知的所谓记忆?靠存在相像的模糊面容?靠能够被伪造的信物?
都不足以断定。
也就是说,只要朝臣们众口铄词咬定小皇帝并未出宫,只要钟北尧或是宋时微添上几段似是而非的故事,沈明烛的身份就永远存疑。
史书该如何落笔写他?
哪怕他有能力靠着自己再一次夺回皇位,也能强迫千万人改口,千百年后,依然会有人谈起那些猜疑,说他就是个厚颜无耻的强盗。
当然,起义也好兵变也罢,对于有能力的君主而言,登上皇位前的血雨腥风全都做不得数,入关后自有大儒辩经。
但他本可以有更辉煌的篇章,又何必搭上一个“得位不正”的污点。
沈明烛微微而笑:“我是不是沈明烛,是你们决定的。”
宋时微沉默。
早在他刚知道这人是皇帝时他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想沈明烛究竟哪来的底气敢如此彻底地断了自己后路。
难道沈明烛还有别的后手?
但不管他在盛京还做了哪些准备,隐姓埋名孤身来西境是不是也太大胆了?
他就不怕真的丢了帝位吗?
要知道皇帝久不出现,京中已经有了改立他人的呼声。
宋时微想不通。
沈明烛慢吞吞:“现在,你把刚才的话再问一次。”
宋时微愣了一下,他想了想他方才说了什么,疑惑但照做:“重要的是——公子,你会是吗?”
你会是那个为开天辟地而来,不世出的圣明君主吗?
沈明烛问:“我现在不是吗?”
何必等以后,他在此处,所谓“圣明”才算有了面目。
他即天命,天命在他。
月影绰绰,照月无声。
此处月亦是彼处月。
有人指月为证宣誓效忠,有人也正推开窗,望着明月等候故人。
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两声。
赏月的许瑞章回过神,连忙拉开门,左右看了看,见目之所及无人注意,才迅速将门口的秦铮拉进来。
他重新将房门掩上,心中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