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在一番艰难的劝说之后,望舒终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太阳宫,临走前对着太一欲言又止,仿佛一副不怎么放心的样子,却到底选择相信了他。
太一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下倒也渐渐放松几分。
无论外界的危机如何汹涌而令人生畏,自家的兄弟姐妹们始终待他如往日一样,亲近而永怀信任之心。
一如那永恒相依相伴的太阳星与太阴星。
他太一何德何能,可得这场生死与共的亲情?
他站在宫阙之前,仰首望着望舒月白色的裙摆轻轻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纯粹的日月之辉拂过他的面容,令太一面上的神情明灭不定。
良久之后,他转过身去,回到了太阳宫中,却不再去看那些奏折,转而取出了带着太阳神纹的信笺,琢磨了半晌,落笔书写起来。
“通天吾友。”
“近来诸事繁杂,久不曾叨扰吾友,心下不免遗憾。若得闲心一颗,或也该不远万里之遥,奔赴碧游宫阙,见此间桃花灼灼,盛世太平。闻听吾友对天地立誓,欲庇护天下应劫之人,太一颇为神往,扼腕感慨不能亲眼见证,恐为一生之憾事……”
“……太一有一事欲要请托吾友,不知吾友是否愿意出手助之?只是太一思来想去,亦想象不出吾友拒绝的画面——听起来很值得一顿毒打。”
“但是这世间,如何再能遇到吾友这般令太一欣悦之人?以你我二人之情谊,或也无需去生出凡俗之人间的担忧。概因无论你答应或拒绝,你我皆为天地见证的挚友。”
“何其有幸。”
太一写着写着,一手托着下颌,忽得垂眸一笑。
他着一袭白衣,衣摆上绣着金色的丝线,额间的太阳神纹熠熠生辉,自有一番风流姿态。此时垂眸望来时,目光微微柔和,霞明玉映,何等瞩目。
他信手折了信笺,往上施展了秘法,方才托以青鸾白鹤,将此信送出。再度抬首的瞬息,眸光微微一冷,俯瞰着脚下九万里的天地。
*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后羿仰首望着九天之上的明月的日子越来越多,心下却不觉得煎熬,反而生出了一种难以对外人诉说的欢喜之意。就仿佛在心头揣了一只月宫里的白兔,惴惴不安却又欢喜莫名。
望舒偶尔垂眸的瞬间,也会瞧见青年坐在高山之上,捧着草叶,轻轻吹奏一曲不知名的曲子,曲调轻快而动听,眉眼不自觉地舒缓开来。
两人的视线在长久的岁月之中,会有那么几个瞬息交错一瞬,又很快地偏开。
后羿下意识对着她露出一个笑容,望舒淡淡地望去,略有几分困惑,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像是默许了他的举动。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
一日,后羿外出打猎的时候,顺手从兽群的包围之中,救下了一个人族的老人。应该是老人吧……他略带几分不确定地想着。
虽然理论上说,一位老人不应该这样平白无故地出现在林野之中,尤其他还没有任何修为,神情枯槁,皱纹深陷,一眼望去,便觉得他仿佛经历了数不胜数的苦难。
后羿心中生出了几分警惕之心,同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手也自始至终放在自己的弓箭旁边,保证对方一有异动,他便能立刻拿起弓箭。
老人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警惕之心一般,满怀感激地对他道了一声谢,接着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年轻人,你不该救我的。”
后羿动了动眉头,似是不解:“您为何这么说?”
老人道:“我的妻子早就已经死去,我的儿子不愿意养育我,我是被他们丢弃在这荒野之间的。死在这些野兽的口中,是我注定的命运了。你便是救了我这一次,下一次,我也要死的。”
后羿不禁沉默,目光扫过老人身上褴褛的衣物,又落在他脚上沾染的泥土上,定定地看了许久:“老人家,你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老人摇了摇头:“我是避开了水流的方向一路过来的,这沿路上的果子我认识,女娲娘娘教导过我们,这些都是可以在被逼无奈的时候拿来充饥的。好在有娘娘,我才能勉强活下来。”
他说着,默默地往着虚空中某个方向拜了下去,额头触碰着脚下的土壤,丝毫不在意沾染上那些灰土尘埃,神情姿态亦是无比的虔诚。
女娲娘娘。
后羿听到这个称呼,眸光微微翕动,眼眸中的怀疑之色方才淡去几分,想了片刻,他将自己打到的猎物分了部分出来,连着柴火一道抛给了老人。
只是他仍然不肯让老人过于接近自己,不知缘由,只觉得心头有些莫名的怪异。
哪怕……他尚且看不出问题所在。
老人却已经连连道谢,迈着蹒跚的步子,又努力弯下腰去,将他抛过来的东西一一收好。
他遍布着皱纹的脸上浮现出黝黑色的欢喜,以及诸般不敢置信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反复擦拭着自己的眼角,嘴唇蠕动着,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仿佛陌生人给予的善意,对他凄苦的一生来说,是一件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
后羿下意识偏开了视线,不愿去看这一幕景象。
他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腰间的弓箭,不知在想些什么,又下意识仰起首来,往着九天之上望了一眼。
后羿做完这个动作之后才忽而反应过来,此时正是白日,只有在夜深人静之际,他方能瞧见月神的身影。